□艾晓林
少年时读白居易的诗歌,沉醉于《长恨歌》的缱绻情长,感怀《琵琶行》的沧桑悲凉,那时的我,对他在忠州的这段过往几乎毫无印象,甚至都未曾留意到《荔枝图序》竟是他在忠州时写的。
当我踏入白公祠,流连在龙昌寺荷池、诗廊、诗碑林、醉吟阁、白园、白居易塑像、洗墨池、乐天堂、四贤亭、木莲园,仿佛邂逅一个崭新的、立体的白居易。
唐宪宗元和十三年(公元818年)十二月,被贬为江州司马的白居易调任忠州刺史。他携妻子与弟弟白行简,登上一艘木船,穿过三峡那“岸似双屏合,天如匹练开”(《夜入瞿唐峡》)的千岩万壑,在元和十四年三月到达忠州(现重庆忠县)。那时的忠州很偏远,人口也并不多,是不足两万户的“下州”。当晚,他就写了《初到忠州赠李六》:“吏人生梗都如鹿,市井疏芜只抵村。一只兰船当驿路,百层石磴上州门。更无平地堪行处,虚受朱轮五马恩。”表达自己的怨叹,身为刺史应有的五马 “专车” 待遇,都无法享受到。在这里,他看到的是“畬田涩米不耕锄,旱地荒园少菜蔬”的荒芜。生活也非常清苦,他在给好友元稹去信时附诗写到:“衣缝纰颣黄丝绢,饭下腥咸白小鱼。”尽管如此,在任期间,他仍然一心“忠国事,劳民事,劝农生产、鼓励农桑,身先躬行、省事宽刑、怜老爱子,开山修路、植树种花、与民同苦乐。”
白居易平素里很喜欢养花种树。到忠州后,在城东的山坡上,他带着家人和随从开垦荒地,“持钱买花树,城东坡上栽”,亲手种下了许多花草树木。不仅自己掏钱买花买树,还带来外地的树种。在《喜山石榴花开》这首诗里他写道:“忠州州里今日花,庐山山头去年树……”离开庐山时,已经将那里的山石榴花(即杜鹃花)带到了忠州。那时的东坡,草木丰茂,溪流潺潺,“前有长流水,下有小平台”。春暖花开时,东坡上繁花似锦。有时候,他整日待在东坡,沉醉东坡的美景:“巴俗不爱花,竟春无人来。唯此醉太守,尽日不能回。”在这里,他写下了《步东坡》《东坡种花二首》《别种东坡花树两绝》。在《种桃杏》中写道:“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他已然爱上了忠州这种远离朝廷纷争的宁静生活,即便后来到长安任职,心中依旧惦念着东坡上的花草树木:“最忆东坡红烂漫,野桃山杏水林檎。”
260年以后,公元1080年,因“乌台诗案”获罪的苏轼,带着沉重的心情,从繁华的汴梁启程,跋涉了五百多公里,抵达黄州,担任团练副史。最初寓居定惠院,后来迁至长江边上的临皋亭。第二年,在朋友的帮助下,苏轼租借了黄州城外的荒地。这之后,他置办农具,躬耕田间地头。荒地正好在黄州东门之外,而且是一块坡地。他忆起白居易在忠州东坡种花种树的往事,多次在诗中表露对白居易的钦敬之情:“出处依稀似乐天,敢将衰朽较前贤。” “我似乐天君记取,华颠赏遍洛阳春。” 于是,他将此地命名为 “东坡”,并自号 “东坡居士”。
实际上,苏轼对白居易一直心怀仰慕。第一次出蜀,21岁的苏轼和弟弟苏辙就到过忠州拜谒白居易故地,还留下了《望夫台》一诗:“山头孤石远亭亭,江转船回石似屏。可怜千古长如昨,船去船来自不停。浩浩长江赴沧海,纷纷过客似浮萍。能坐待山月出,照见寒影高伶俜。” 南宋文学家洪迈著《容斋随笔》记载:“苏公谪居黄州,始自称东坡居士。详考其意,盖专慕白乐天而然。”
白居易和苏轼,年轻时都书生意气,满怀自信,怀揣“兼济天下”的远大志向。白居易曾因直言进谏,惹得唐宪宗心生不悦,宪宗抱怨道:“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无礼于朕,朕实难奈。” 苏东坡同样不畏强权,呈上《上神宗万言书》,其侍妾王朝云评价他 “一肚皮不合时宜”。在黄州的苏轼,与当年任忠州刺史的白居易,遭遇相仿,心境相似,对仕途、对人生也都有了全新的感悟。
白居易曾说:“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 在白居易看来,闲适潇洒的生活,既能于都市繁华之中寻得,亦可在心灵的净土之上觅得安宁与归宿。在历经宦海沉浮之后,他终于明白,位卑言轻难以改变现实,与其执着于政治上的进取,不如退而向内探寻超脱之道,从 “兼济天下” 转变为 “独善其身”。
初到黄州时,苏轼心中的愤懑难以抑制,写下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这般落寞的诗句。在一次与友人同游沙湖时,天色突变,转眼间便下起了大雨,不久雨过天晴。苏轼感慨万千,挥笔写下了《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此时的苏轼,已然变得飘逸洒脱。在游赤壁时,一阙脍炙人口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成为千古绝唱:“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他以豪迈的笔触抒发心中的抑郁不平:既然人间世事如梦如幻,不妨将樽中美酒洒向江心明月的倒影,让精神得以自由驰骋。黄州的山水、赤壁的涛声、承天寺的夜色、草堂的诗意,让苏轼的内心逐渐强大自适、旷达自足,从政治打击带来的绝望与惶恐中挣脱出来。
上苍似乎有意赋予白居易和苏东坡极为相似的人生轨迹,也给予了他们相似的命运安排。他们都在 50 岁左右,因受朝堂排挤,主动上奏请求迁任杭州;主政杭州期间,都大力兴修水利,对西湖进行修缮;分别在西湖边留下白堤(原为白公堤)、苏堤;任职时间均为短短两年。杭州百姓将二人同置于一座祠堂之中,用以纪念凭吊。这不禁让人遐想,究竟是偶然的巧合,还是上天注定的安排?
几年前,我曾到惠州,游览西湖,拜谒王朝云墓。今天,不禁又想起苏轼在被贬途中写的《被命南迁途中寄定武同僚》再次提及白居易。忠州东坡、黄州东坡,如同两个被贬谪星辰投下的光影,在历史的长卷上晕染出相似的墨痕。“东坡”,从此不再只是地理坐标,更成为文人精神的图腾。遥遥相距800公里的两东坡,仿佛在述说着世事沉浮之后的生命感悟,成为跨越时空的灵魂知己。
这,是一种旷世独特的心灵体验。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