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浩白
周应泰闻言，倒是沉吟了一下，只把目光投向道衍。道衍面容一定，肃然言道：“道之所在，虽千万人为阻，吾往矣。府君大人，贫僧既已为宋氏一案踏入红尘，必得求个真果方能回寺！贫僧岂可使供佛虔诚之施主蒙冤不白而含悲佛前也？”
陆飞在旁冷笑道：“和尚，你别说得那么文绉绉的！直说吧，他宋明德给了你们寺庙多少香火钱？小爷也可以让平东行营加倍给你，怎样？”
宋紫荷见到魏、陆二人竟是如此威逼利诱，心底不禁微微发慌，急忙泪眼朦胧地看向道衍。道衍果然心志如钢，正色答道：“你们认为佛祖也可以被贿赂吗？佛祖永远是不偏不倚的，也永远是惩恶扬善的。”
陆飞哼了几声：“那你就且等着佛祖来超度你这多管闲事的假和尚吧！”
魏忠明也只好重重一拍惊堂木：“兀那和尚，通匪逆犯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他已经押往平东行营收监了。宋紫荷，你身为逆犯之女，依《大明律》之条令，也该由平东行营拘押审问——你侯爷，你们可以带她走了！道衍师傅，你且去平东行营里替她申诉吧！”
他这耍的是一招“斗转星移”，实在是又刁又猾。陆飞听了，先是一怔，后又嘻嘻一笑，也不回绝，仗着自己老爹是封疆大将，向侍立在身侧的两个亲兵努了努嘴，丢了个眼色。那两个亲兵立时会意，恶狠狠地扑上前来，就要架起宋紫荷，将她带走。
“且慢！”道衍厉声喝道，“魏大人，只凭这一纸供状您就能给人随便定罪吗？宋明德施主必须到场对簿，否则我们怀疑他是否已然身遭意外！那时候，您一人承担得起吗？”
“放肆！本座刚才已经说过了：宋明德是被平东行营收押了。道衍和尚，你若要与他对簿，只管去平东行营那里！”魏忠明把惊堂木拍得山响，“本座要宣布退堂关门啦！”
道衍目光炯炯地逼视着他：“大人，您此刻若想潦潦草草便转移此案，恐怕稍后汪广洋大人亲临复审，您届时可有些不好向他交待哟！他若问你要人，你何以自处？”
“这——”魏忠明一听此言，不由得迟疑起来，同时将犹豫难决的目光投向了陆飞。
陆飞站在那里，撇着嘴唇冷冷一笑：“假和尚，你以为抬出江广洋就能吓住谁吗？今天的苏州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我陆家说了算！老魏，你只管放心——我平东行营，他汪广洋也无可奈何！”说罢，又打手势直催在那两个亲兵上前动手去抓宋紫荷。
“哼！尔等若是胆敢不遵《大明律》而恣意妄为，那就休怪贫僧出得衙去当街击鼓鸣冤，约请同郡乡亲百姓将尔等扭送应天府！”道衍双眉高扬，眸中精光四射，逼视着陆飞和魏忠明，毫不畏怯地说道，“尔等也休要张狂——贫僧此举，乃是纯依《大明律》所教：凡士民遇有不法官吏者，皆可召集民众将其纠送京师，联名呈请御前治罪。魏大人、陆公子，尔等千万不要逼迫贫僧拿出这‘杀手锏’来！去年年底，扬州府宁远县县令顾英就因违法聚敛被乡民陈寿六等人绑送京师问了罪！陛下还四处行文公开嘉奖了陈寿六等人！难道今日衙堂之上还有谁想当第二个顾英吗？”
听到道衍侃侃然这一席话，魏忠明的面色顿时一片僵青:原来，去年腊月，宁远县县令顾英等人因深感该县库银不足、开支紧缺，遂巧立名目、肆意加赋，又催逼甚急。乡民陈寿六一家仅有的口粮和来年的粮种皆被顾英的爪牙搜刮殆尽。陈寿六实在忍无可忍，趁顾英酒醉未醒，把他身边两个差役打昏，联合几名乡亲，持着《大明律》当作进京上告的“路引”，直接便将顾英绑送进了应天府，敲了皇城午门的登闻鼓。
当今圣上朱元璋亲自接见过问，在查清此事本末之后，立即把顾英打进大牢审讯定罪。他还排除了中书省关于“以下犯上之风不可助长”的异议，不但没有处罚陈寿六等乡民外似“僭越”的罪过，更是当面赏赐陈寿六等人各十余两白银，免除了他们的杂役，并派拱卫司亲兵把他们护送回归，谕令地方官吏不得对他们进行任何报复打击。
这件事一直在全国各地传得沸沸扬扬，一时成了当今圣上澄清吏治的一桩旷古美谈。魏忠明当然也从邸报邮书上对此有所了解，今天听到道衍竟然援引此事来警告自己，不禁有些忐忑不安，急忙拿眼瞥向陆飞，且看他此刻又有何应对之策。
陆飞从小就在行伍里长大，哪里会把道衍这些话放在耳里？他冷声说道：“你这刁僧，竟敢舞文弄法来‘要挟’朝廷命官！魏大人，陈宁大人的面子 ，咱们是顾不得了！对这样犯上作乱的刁僧，咱们该抓就抓、该打就打！”
“这……”魏忠明抓着惊堂木沉吟了起来。
周应泰却哈哈一笑：“苏州府寒山寺可是归当朝僧录司直辖的……魏大人您可是无权抓捕这位道衍师傅哟！”
“魏大人！你还犹豫什么？”陆飞叫了起来，“他一个方外之人，竟然如此出头袒护宋明德一家，说不定只怕也是张匪余孽！你先当堂把他拿下，小爷我立即从平东行营调兵过来把他和这犯人押走！”
“列位师傅，平东行营是专管捕匪平乱之事的——他们要和你们过不去，本座也没办法！”魏忠明暗一咬牙，也只得硬起头皮狠下心来，抓起一支令签，拈在手上，向两边衙役下令道，“众衙役，将这几人收押起来，稍后押往平东行营！”
钱大斤领着诸衙役齐齐应了一声，便向道衍、周应泰、道沐等人包围过来。
宋紫荷不禁慌忙起身，护在道衍他们身前：“师傅们与宋家无关，你们不要乱抓好人！”陆飞阴笑道：“你看，这女犯居然不顾羞耻来回护这假和尚！说不定他俩还是一对姘头呢……”
道衍双掌合什，庄肃如怒目金刚，正视着他们：“你们竟敢这等徇私枉法、颠倒黑白，难道不怕《大明律》昭昭在上来治你们吗？”
“陆小侯爷说得对——你这和尚定是她宋紫荷的姘头！来啊！快快把他拿下！”魏忠明也只有一不做二不休，将令签“哗”地一下掷在地上，“本座才是执行《大明律》的父母官——你也配在本座面前提什么《大明律》？老实说，本座忍你这刁僧很久了……”
五
“你错了——你真的错了。”恰在此时，一个苍劲沉着的声音从衙门口处乍然传来，“魏忠明——这《大明律》本就是人人应当日习日新而谨遵不懈的！没有谁配提不配提的！便是当今陛下，每日若是有暇都要将它观阅一遍，视为圣躬一言一行之圭臬。而你居然拒绝庶民百姓以《大明律》来约束你!殊不知‘法先自治而后治人’乎？”
听到这个声音，魏忠明顿时心头剧震，慌忙抬眼看去：只见一位身穿大红獬豸绣服、腰束浅青嵌玉绦带、头戴犀角横梁法冠的长者，在六名带刀侍卫的陪护之下，正缓步走进堂来。长者的身侧，则分别是一位蓝衫文官和一位青年僧人。
“师弟！”道衍一见那青年僧人，不禁脱口呼道。同时，他闪亮的目光向那位长者望去，已经猜出他应该就是当朝左御史大夫汪广洋了。
“大师兄！”那青年僧人正是道涤，连忙应道，“这位长官便是汪广洋大人。他一接到小僧代宋姑娘转呈的诉冤状纸之后，连早饭都没用，当下便马不停蹄地随着小僧赶来了……”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