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仁德
今年夏天实在是太热了,重庆最高温度达到45摄氏度。当地人民纷纷涌向周边山区避暑,近至四面山、仙女山、南天湖、苏马荡、黄水,远至昆明、贵阳,一时之间,各地都有操着浓浓重庆口音的大爷、大妈、大哥、大嫂。本人也不例外,在石柱土家族自治县黄水镇一住就是两个月。由于避暑人数骤增,黄水镇俨然变成了一座颇具规模的城市,常住人口据说有30万人。
我寄居在家姐黄水林海路寓所。家姐长我四岁,今年76岁。老年姐弟相聚,最惬意的就是一起回忆当年在父母膝下的那些日子。那些日子虽然苦涩,却也温馨,是我们生命历程中最难忘怀的时段。
那些年月,人们还不知道这个世界后来会出现“空调”之类的东西。每当酷暑到来时,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消暑。那时,连竹扇都很难保证每人一把。我们老家把竹扇叫“篾巴扇”,是用很粗糙的竹篾编织而成,几分钱就可以买一把。当年有一首很流行的民谣:“六月天气热,扇子借不得。有钱买一把,无钱莫‘玩格’。”从中可知,即使如此低廉的篾巴扇也要有钱才能买一把,无钱就莫想“玩格”(“玩格”是忠县方言,意为高级享受)。要想借扇子?不行,“扇子借不得”。
除了篾巴扇,稍好一点的还有蒲扇和纸扇。当时,位于忠县果园(现实验小学)的忠县干部托儿所很有创意。为给小朋友们消暑,阿姨们将若干蒲扇横向夹成一排,形成一个排扇,高挂在教室上空,用一根绳子远远地拉动扇风,算是半自动风扇。这是我偶然看到的,印象很深。
电风扇的出现,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早些年,连电都没有,哪来电风扇?
清凉饮料的概念也完全没有听说过。最热的时候,便到东门外的水井边,担水回来化醪糟,那还真是清凉可口,在我记忆中胜过如今所有瓶罐饮料。我有一首竹枝词就是回忆东门水井的:“三伏炎炎大太阳,坦胸赤膊汗如浆。家家要化醪糟水,都说东门井最凉。”
中午最热的时候,城里的男人们喜欢到长江里去泡着,当时没有游泳一说,都叫“洗澡”,江水是从遥远的雪山流下来的,置身其中,顿感清凉。有点麻烦的是,夏天的长江都是洪水滔天,在没有任何安保措施的情况下,去滚滚激流里“洗澡”风险极大,每年都有人不幸溺水而亡。但这却丝毫不影响男人们下河“洗澡”的爱好,烈日下的河滩总是聚集着数以百计“洗澡”的人。更有趣的是,所有人不论老少都是裸泳,一丝不挂赤身相见,从容而坦荡。河滩是男人的世界,女人们约定俗成地自觉远离河滩,绝不出现。这道风景不知道延续了多少世纪,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后,随着文明程度的提高,才渐渐消失。
我家大院“春华秋实”里有一口水井,虽然水质远不如东门水井,却也清澈可人。每天黄昏时,父亲便把井水一桶桶打起来,往院坝里一阵乱泼。开始的几桶水一落地就滋滋滋地没有了一点影子,瞬间全干了。接着再泼,水石相激,整个院坝会腾起一团团热腾腾的蒸汽。这时太阳西沉,气温渐渐降了下来,就在院坝里用长板凳搁起“帘子棍”。“帘子棍”是用麻绳连接数十根大拇指粗细的斑竹搭成的凉床,六尺长,四尺宽,因为可以像帘子那样卷起来,所以叫“帘子棍”(忠县有的地方叫“凉铺棍”)。那时家家户户都有几床“帘子棍”,用于夏天晚上乘凉。我们全家几代人,就在院坝里的“帘子棍”上过夜。仰卧看天,夜空碧蓝碧蓝的,星星眨着眼,院子里的桂花树投下斑驳的影子。有时父亲会拿出洞箫吹奏他们年轻时的电影歌曲《渔光曲》,母亲则合着音乐轻轻地唱:“云儿飘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早晨太阳里晒鱼网,迎面吹过来大海风……”现在想起来,那是多么美好的夜晚。
在院坝或街头搁“帘子棍”乘凉过夜,是老家忠县世代相传的风俗。那时的夏夜,到大街小巷去看,家家门前都是一溜铺开的“帘子棍”,大人小孩都露天睡着。街坊邻居都三三两两拉着家常,和睦温馨,一片祥和。更晚的时候,拉家常的声音静下来了,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鼾声。也根本不用担心有流氓,从来没有听说哪个女孩子在露天坝里乘凉受到骚扰侵害。
以上说的是我童年和少年时候的事。等到长大后,我留在了农村,成了一名插队知青,夏天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16岁时和姐在同一个村插队落户,共同度过了多年艰难岁月。如今我们姐弟一起在黄水避暑,每天都是无穷无尽地回忆往事。想起当年的盛夏,赤日炎炎似火烧,却压根儿没听说过避暑二字。夏天水稻成熟时,正是一年最炎热的时候,我们现在躲在屋里还喊热,那时却是顶着烈日在田野里劳作。所有的防暑设备就是一顶破草帽。这种草帽叫“十八转”,是用麦草编成约大拇指宽的长条一圈圈螺旋式盘起来的,总共盘了18圈,很厚重,边缘老是往下耷拉。好处是坐着歇气时可以用它垫屁股。
不论多么炎热,在广阔的田野上劳作是无处可以遮荫的,我们始终都在阳光的暴晒下。汗水把衣服一次又一次浸透,泛出白色的汗渍,我们方言叫“盐霜”。顺着额头、鼻梁淌下的汗水流进嘴角,还真是咸咸的、像盐的味道。口渴了便去山崖间喝那些从石缝里渗出的泉水。那时也绝没有什么水杯,去山坡上的桐子树上摘一片青绿的桐叶,折成一个尖尖的东西就是水杯。用这个桐叶水杯接着涓涓渗出的泉水咕噜咕噜灌一阵子,最后还要给别人带一“杯”水回去。
收割水稻意味着可以吃新米了,这是农民最快乐的时刻,但也是最劳累的时刻。在烈日的暴晒下,熟透了的金黄谷穗沉甸甸地垂下来。这时要看准时机抢收,否则过段时间成熟的谷粒就要自然脱落,那可是农民的血汗换来的呀!于是每天清晨趁着还不是太热,就要下田去收割。水田里的稀泥很陷脚,裤腿要高高挽起,露出的大腿便要忍受粗糙谷叶的摩擦,谷叶边缘有细小的锯齿,一会儿就把大腿划出许多细细的横斜交叉的血口子。割谷的标准姿势是左手握住一把稻谷,右手挥动锋利的镰刀呼的一声割下来,抽出几根谷草将谷把子拦腰捆成一束,顺手把捆好的谷把子散开成扇形,摊放在刚刚割出的谷桩上。在收割后的水田里,散开摊放的谷把子会在我们身后整齐排成一溜。较之大腿,双手和稻谷摩擦更多,皮肉被划出的血口子也更多。随着太阳升起,大地开始变得火热,汗水流到血口子上就非常疼痛。
农村那时是没有钟表的,时间概念非常模糊,一般都是凭经验掌握。到了正午,农民们说“人骑人”(“人骑人”就是在阳光直射下,人和自己的影子重合了),这时生产队长往往会说,趁天气好,再割一会儿。大约快到下午2点时队长才宣布收工。拖着疲惫不堪、大汗淋漓的身躯收工后也不会闲着,得赶紧生火做饭,饭后稍稍歇息一下,又得赶紧出工。
下午出工不用镰刀了,每个人都背着“背夹”。背夹是一个三尺长、一尺宽的木架子。中间编织着竹篾,有一对竹编的背带;底部有一个绳套,用来固定“背夹杠”——一根四尺长的木棒;顶上有两个“耳朵”,用来拴“背夹杠”。到了田边,又挽起裤腿下田去,经烈日炙烤了大半天的水田,水都发烫了,脚踩下去热乎乎的。这时空气都热得仿佛要燃烧起来,衣服全被汗水粘在身上。大片大片的水田里,上午摊放在谷桩上的谷把子已被晒得焦干。小心翼翼地将谷把子一一收起来,抱到田埂上。将背夹平放在地上,把谷把子一束束整齐堆放在背夹上面,直到耸起三尺高,再将背夹杠穿进底部的绳套,直着向上将全部谷把子死死压住,再把背夹杠拉过去用绳子紧紧拴在顶部的耳朵上。从侧面看,整个背夹就成了一个下尖上宽的三角形。再扶着背夹的顶部使劲向上抬,直到离地直立起来,支撑点全在底部。这时要完成一个高难度的动作,蹲下去将两条竹编的背带挂上肩,身子略略前倾,使出吃奶的力气,拖着嗓子“嘿咗”一声从地下缓缓站起来,如同背起来一座小山。身子前倾的分寸必须把握好,前倾稍稍过了就会一头栽下去。人摔倒了不心痛,但谷把子猛然摔下就会撒落一地,那才心痛。
经长时间暴晒的大地向上反射着热量,仿佛有一层白光在晃动,背负着沉重的小山似的谷把子背夹,赤足走在有几分烫的粗硬土路上。汗水大滴大滴、接二连三往下淌,一落地立即就被蒸发了,不留一点痕迹。 走到院坝里,卸下背夹上的谷把子,立即又返回水田里继续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把收割的谷把子全部背到院坝里。那个炎热呀!那个劳累呀!
接下来的场面就不详细叙述了,总之背完谷把子后,就开始挥舞一束束的谷把子,使劲将它们往长木凳上摔打脱粒。脱粒完毕就将谷草铺满院坝,牵出一头老牛拖着一个大石磙反复碾压,把尚未脱尽的谷粒碾下来。然后把谷草捆成一束束,堆放在院坝旁边,再把院坝里刚刚脱粒的、厚厚的一层稻谷撮起来,用木秤依次过秤,搬进生产队保管室的囤子里。这时才终于宣布一天的劳动结束了,我们那里叫“出场”。出场时一般都已是半夜,这时星月朦胧,跳进生产队的堰塘里洗去一身的汗水和尘土。堰塘里的水竟然还是热的,好歹也算洗了个热水澡。
第二天一早,又开始重复昨天的故事……
这就是那些年我们度过的炎热夏天。不论多么炎热,照样在烈日下劳作,哪有什么避暑,还不是都这么过来了。
(作者系重庆文史书画研究会原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