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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心巴肠

  □ 谭华川

  1991年7月中旬,我们一群到忠县县城参加中考的初中生,住在人民路的招待所里。熟悉完西山中学的考场后,同学们回到各自的住所休息,而我走出招待所,沿着人民路向下走去。

  那时的人民路是一条长长的斜坡街。我走到两旁无房屋的地方后,看见北边是石头堡坎,南边是野草坡,坡下是河坝,河坝外是浑黄滚涌的长江水。此时,人民路南边路基上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映入眼帘。这块石头比一般公路边记录里程的石头要宽大得多,上面写着“巴蔓子刎首留城处”几个红漆斑驳大字。石头下部还有一行小字,大概是立碑时间。这是“巴蔓子”,也是“巴”字石刻第一次进入我的视野。

  小时候,关于“巴”字的忠县土话,我耳熟能详。巴心巴肠、巴巴适适、巴兜、巴兜想、巴兜起哒、打个巴壁、列巴(能干)、巴些时间、巴一坨、巴云(巴营)、巴丝肝儿(脾脏)、利巴子、利利巴巴地耍等。当然,还有与“巴”同音的粑粑、猪儿粑、泡粑、叶儿粑、鸭儿粑、三角粑等。

  从小到大,听我母亲说得最多的土话就是:“勒(这)个人,嗯是(硬是)巴心巴肠地哦!办个事儿,嗯是(硬是)巴巴适适的哦!”所以,“巴心巴肠”“巴巴适适”这些土话一直在我的耳巴(耳朵)里进进出出,流入我的血液,也已浸入我的骨髓。那时候,母亲常用“巴心巴肠”来感恩帮助过她、帮助过我家的人。

  读大学前,我家的处境在生产队里堪忧。父亲一直病怏怏的,丧失干重体力农活的能力,这无疑给我母亲增加了沉重的负担。在“人强码子魁”的农耕时代,一个家庭没有强劲有力的男劳动力支撑着,这个家庭毫无生气可言。我家没有健康强壮的父亲撑着,家境贫寒,人际关系也就处于受人嫌弃与欺负的状态。

  为摆脱贫穷,为把崽儿(娃娃)养大,我母亲从早到晚巴(停留)在山坡上耕种,简直就是“脑阔(脑袋)巴兜(当作)脚来处”,忙得头脚不分。

  在内忧外患的日子里,母亲过得实在苦闷。有时候,她身边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时候,周家幺姑时常把她听到的、见到的讲给我母亲听。周家幺姑是大队赤脚医生,她的丈夫许兴玥是永丰小学的资深教师。她经常赶场上街,在学校、公社四处走动,甚至是下忠县城,结识的人多,见到的事情多,听到的新闻也多。即使我母亲整天巴(停留)在山坡上干活,也能知晓街上的那些人与事。

  在我母亲的眼里,能与你摆龙门阵,就是看得起你的。特别是那些经常摆知心龙门阵的人,我母亲特别感恩。而那些摆两面三刀龙门阵的人,我母亲一听就知道,以至有了结成(结论),下回儿得防着点儿。

  那些年,周家幺姑不嫌我家贫穷,给我母亲巴心巴肠的鼓励。特别是我家与邻居吵架闹纠纷,遭受欺负的时候,周家幺姑总是给我母亲摆一些时鲜的新闻与龙门阵,提供积极的情绪价值,让我母亲第一时间获得信息,获得力量,获得战胜自己的勇气。

  巴心巴肠,是指一个人全心全意、掏心掏肺、真诚忠诚对待他人。一个巴心巴肠的人绝对是不计回报的人,绝对是慈悲善良的人。巴心巴肠可以是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也可以是对外人。

  记忆中,周家幺姑的丈夫许兴玥老师对大人小孩都是一脸笑容,满心真诚。在那个山穷水苦的农耕时代,许老师内心丰盈,不势利,也是巴心巴肠的人。他们的家庭就是中国传承千年的“积善之家”,和睦、安宁。也就是说,传承千年的巴心巴肠就是对每一个生命、每一个灵魂都怀有最基本的敬意与尊重,甚至是帮扶与托举。

  我想,忠县那些关于“巴”的土话一定与古代巴人有关,一定与巴国有关。忠县是巴国巴地,出了一个巴心巴肠的巴蔓子。一个巴国将军,为了一座城,为了黎民百姓,宁愿断头,也不愿忠州古城被割据,真是侠肝义胆,进而留下千古颂扬的忠名。 我认为,2300多年以前的巴蔓子是一个自尊自爱的人,有一颗坦荡又充实的灵魂,那就是为巴国断头,舍身成仁。

  在茫茫宇宙里,每个人都只有一次生存的机会,都是一个独一无二、不可重复的存在。巴蔓子活出了自己忠信风格和巴心巴肠的味道来。他有尊严地接受了为国为民捐躯的死亡,为忠义精神作了一次伟大阐释。美国作家弗兰克说:“以尊严的方式承受苦难,这是一项实实在在的内在成就,因为它证明了人在任何时候都拥有不可剥夺的精神自由。”古代巴国的巴蔓子用自己的巴心巴肠战胜了苦难,绽放了自己的灵魂,并为后代树立了典范。

  我始终相信,大部分忠县人是巴人的后代。资料记载,历史上曾有两次大规模“湖广填川”事件发生。也有历史学家说,川西平原发生“湖广填川”现象较为普遍,而川东地区也有“湖广填川”。但是,因为山高林密和坡陡等限制,有更多的巴国原住民一代代生存了下来。不然,为何那么多带“巴”字的土话流传至今?忠县土话“巴”的意思可谓千变万化,在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意思表达。“巴”有付出、贴、粘、很、能干等意思。

  我查询了一些有关“巴人”的学术资料,其中关于“巴”得名的“石穴说”最靠谱。资料显示:“巴”原始的含义是“石”或者“石穴”。也就是说,巴人可能因为居住环境多石洞,生活用具多为石头而得名。古代巴国多山临水,多雨潮湿。因而古代巴人为适应山地环境和气候条件,大量应用石头与木材建造房屋棚舍。小时候,我家有许多石头生活用具,比如石头水缸、石头舂窝、石磨、石头猪槽、石凳、石桌等等。在我初三毕业那年,父母亲开始凿地基,请石匠打石头,建造石头单墙房子,为我讨老婆做准备。

  古代巴人攀援石头绝壁的生活,我曾有过类似的经历。上世纪80年代初,我家分到一块大水田。但这块水田在山沟里,从山沟到我家要翻越一个山包(山岭),途经的山路由斜坡路、田坎路、背坎路、绝壁路、梯坎路、平路组成。那段大概10米高的绝壁路,简直就是古代巴人劳作和生活的路。绝壁路长满杂草和青苔,与底下的背坎路几乎成90度。人们在绝壁上凿出20多个仅能容纳半个脚的小小凹槽,以便通过。这条山路是我家到水田最近的路,也是邻居们到山上劳作最近的路。

  挞谷子(收割稻谷)的季节,我母亲时常背着满满一竹背篼湿漉漉的稻谷走在这条山路上。特别是走那段绝壁山路,让我记忆深刻。她身背100多斤的稻谷,赤脚踩在绝壁小凹槽里,双手抓住石壁上的杂草,身体巴(贴)在绝壁上,用力往上爬。屏住一口气,垂直向上爬了10米高左右才到邻居家的一块坡地,然后把装满稻谷的大背篼靠在背坎上,双脚抵住山路,身子倾斜靠在背篼上,歇息片刻。松了一口气后,背起稻谷走过梯坎路,再走过10米左右的缓坡土路就到了我家开辟的一块晒坝。晒坝主要用于晾晒谷子、麦子、油菜、豆子等粮食。

  这段像古代巴人一样攀登石头绝壁的日子,一直印刻在我脑海里。特别是我母亲背着满满一大背篼的金黄稻谷“巴”在绝壁上攀爬的一幕幕,我终生难忘。她脸上淌着汗水,双手冒着汗水,裤子和衣服也滴着汗水,背篼底部流着稻谷里的水,天上太阳炙烤,真是火烤水泡,为的是一家老小存活的口粮,为的是我新学期开学的学费。

  2004年,父母亲跟随我去上海生活后,山沟里那50丈水田也荒废了。后来,无其他人愿意承包水田,山沟的路也消失了。这段古代巴人生活般的绝壁路隐没在草丛中,只能在我的回忆里,变成刻骨铭心的往事。

  前些日子,我跟母亲开玩笑:“仰(您)送我读书考大学的唯一好处就是逃离了那段巴壁山沟的农村生活,现在每个月能领社保,晚年生活有尊严。”我母亲说:“是啊!这就是巴心巴肠,晚年享福啊!”

  巴人虽已消逝于历史长河,但是其文化与精神仍然深刻影响着忠县人的传统。特别是那一句句耳熟能详的“巴”字忠县土话,可以明证。

  惟愿,巴心巴肠,灵魂之花,永恒绽放!

  (作者系忠县人,现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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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散文集《风从故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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